狼嚎 (七)

狼嚎外傳之賓奇篇

 

 

 

 

老實說,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還會碰上這種事,一把年紀了。

躲躲藏藏了幾十年,在風爐旁的日子消磨了我大半生,有時候攤開手掌,還會覺得掌心的厚繭中裹著熾熱的生鐵,只是,我的勇氣永遠無法如在我手中發光發熱的鐵塊一樣。我老了,從外面到裡面。

有好一陣子,我以為自己剩下的歲月,只是默默地在風爐旁等待死亡,直到我踏上巨斧村之後,我才明白自己是多麼畏懼死神的腳步聲。

師匠的孫子尋到了我落腳的地方,那些鬼怪也一定可以嗅到我的蹤跡,他們的眼睛早已窺探著巨斧村,我的出現召來了死神……

這實在不能怪賽辛那孩子啊!我一定要將師匠的孫子從不屬於他的命運中拯救出來,那些鬼怪本來就不是他能應付的,踏上巨斧村將一切原原本本說出來,如此我才無愧於師匠當年教導我打鐵的苦心。

但這幾天,連那孩子也感覺到那些鬼魅的眼睛了,那些盯視所帶來的戰慄完全不需要訓練就能清楚感覺到,幾天下來我的神經緊繃到了極限,卻又無法以「一切都要結束了」這麼輕鬆的心情迎接死亡。那些鬼魅的的確確是很會折磨人的劊子手。

「師匠,吃點東西吧。」那孩子將牛油胡亂塗在麵包上,遞給了我。

「我吃不下啊,你自己多吃點吧。」我無法掩飾自己對死亡的害怕,連在一個孩子面前都無法用年齡偽裝。

海門跟師匠很相似,他們的眼睛都很大,眉毛像貓尾巴那麼粗濃,也同樣關心別人勝過自己。我知道海門為我守夜了三天,每個晚上他都睡不好,每次投宿的旅社,不是隔壁房間徹夜充滿器具碰撞的聲音,就是屋頂上有奇怪的腳步聲。

那鬼魅一定是以為海門是狼族派來保護我的,所以一直不敢衝進門來擄走我,問我那些根本不是祕密的祕密。

「師匠,那些吸血鬼到底在跟蹤個什麼勁啊?」海門大口咬著麵包,他總是直呼那些鬼魅的名字,膽子不小。

「如果他們知道我身上根本沒有祕密,也許他們就不會跟蹤我們了。」我說道。

「那就是他們跟錯人了?」海門天真的表情。

「也不盡然。你知道你爺爺跟我當初打給歐拉那兩把巨斧吧?」我說。

「知道啊,我拿過。」海門看起來蠻不在乎地說,但他口氣中有股傷心的味道。

「很沉吧?你的力氣倒不小!」我說,那天我也見到了海門努力拿起巨斧的樣子。

「那兩把斧頭斬殺過太多的妖魔鬼怪,在人們眼中所向無敵的神器,在那些妖物的眼中,它們卻是神祕的、不可探知的兇器。」我回憶著師匠在巨大的風爐旁看著火焰吞吐的模樣。

「不就是兩塊大鐵片而已嗎?」海門吃的滿嘴都是。

「喔?」我吃驚地說:「你真的這麼認為?」

「厲害的兇器不是那兩塊大鐵片,而是歐拉自己吧。」海門不加思索地說。

「嗯……是沒錯……」我悵然若失,雖然這是事實,但我寧願相信師匠一生打鐵的毅力跟心血,也跟著那滾燙的鐵汁灌注到那兩把巨斧上,每當歐拉英雄無敵劈裂一個吸血鬼的時候,師匠的魂魄也幫了不少忙。

但此時,我確希望那些妖魅能夠跟海門一樣,知道這個鐵一般的事實,不要在折磨我們了。

不過是兩塊大鐵片而已。

 

 

 

那些聲音,從我們吃完晚飯後又開始出現了。

投宿在旅社的人不多,我想換間房間,但我知道這根本不能解決問題。

「海門,你拿著剩下的金幣去旅行吧,去美國,去亞洲,去哪裡都好。」我嘆道:「但不能回到巨斧村啊!如果賽辛所說得白狼傳說是真的,巨斧村即將是最危險的地方。」

「白狼傳說是真的,他是我的好朋友。」海門搖搖頭,說:「我們一起回巨斧村吧,他是有史以來最強的白狼,所有的吸血鬼聽到他的名字就會嚇得撒尿。」

海門故意說得很大聲,但我想那些鬼魅是不會懼怕遠在天邊的白狼的。

「帶著我,你根本沒法子回到巨斧村,聽師匠的話,熬過了今晚,你跟師匠就分兩條路走。知道嗎?」我小聲地說,將金幣袋放在桌上,自己只留下一枚,能不能活著將這枚金幣用完還是個問題。

「賓奇師匠,這些日子以來你一直照顧著我,我不能丟下你一個人。」海門看著我,打開手掌示意我瞧。

幾枚銀幣躺在海門的掌心,海門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在哪裡將金幣兌換成銀幣的。我想起了海門跟我說的故事,關於狼族始祖古斯特的故事。

我搖搖頭,幾枚銀幣又怎麼樣呢?況且海門這小子身子骨雖壯,但人類是無法形骸完整地站在那些妖魔面前的。

海門其實也很害怕,我很清楚,但他努力地安慰我這個將死的老人,我真的很感動。但那些妖魔想拷打的人是我,我又何必拖累一個孩子呢?

此時,屋頂上的腳步聲停止了。

我的心整個揪了起來,然後就聽見了規律的敲門聲。

扣扣扣、扣扣扣。

「誰……誰啊?」我勉強應道,拿起包袱中的匕首,匕首的刃口是堅硬純鋼打造,寬口卻是銀,只要插進那些妖魔的身體,它們將立刻碎成火焰。

扣扣扣、扣扣扣。

「門房麼?晚餐我們用過啦!」海門大聲說道,他的聲音微微發抖。

扣扣扣、扣扣扣。

海門站了起來,想從門孔中瞧瞧門外的人,我急忙拉住莽撞的海門,天知道會不會有鋒利的刀穿過門板、刺進海門的臉。

敲門聲停止了,我抓住海門肩膀的手明顯感覺到這孩子在發抖。

也許這孩子沒有吹牛,他的確跟大野熊打過一架。

但大野熊可不曾讓他發抖,他自己也可以輕易想像門後的妖魔有多麼兇殘可怕,尤其是生長在巨斧村,那裡可以聽到的傳說夠多、夠恐怖的了。

門打開。

海門跟我站在餐桌旁,看著門慢慢地打開,一個穿著黑色斗篷的高大旅人微笑地站在門口,手裡拿著一串鑰匙。滴血的鑰匙。

我瞥見門後走廊的牆上,那個矮胖的門房像條蟲般軟癱在地上。

「賓奇,怎麼不開門?」黑斗篷旅人說,臉上掛著僵硬的微笑。

「我不認識你。」我顫抖著。

「拿了我們的金幣,又不幫我們製造大斧,你說我們認不認識。」一個瘦矮的男人不知何時已坐在房間的窗口,他就是那個委託我幫他製造大斧的怪人。

「金幣還給你們,欠的部份以後再還你們!」海門突然大聲說道。

「哈哈哈,哈哈哈。」高大的旅人乾笑。

「請放過這個孩子,我就跟你們走。」我鼓起勇氣,虛弱地說。

矮瘦的男人指了指窗外,窗外凌空飄著兩個妖魔,黑色的風衣在旅館窗外隨風鼓動,我手中的匕首不禁掉落在桌上。

「我們會慢慢折磨這個傢伙,直到你說出斧頭的祕密為止。」矮瘦的男人冷酷說:「我們要知道斧頭上的咒術內容,除卻銀以外的成份,還有斧柄裡的機關。」

高大的旅人微笑:「一起跟我們走吧,賓奇。躲了這麼多年,你也累了不是?」

我害怕地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也許我真不該踏進巨斧村的。

「走,還是要我們現在就挖出這孩子的心臟?」矮瘦的男人低沈說道。

海門霍然大吼:「果然是一群討人厭的傢伙!」

我嚇了一跳,看著海門的眉宇之間透露出師匠當年的倔強。

 

 

 

「別虛張聲勢了,小子,我們已經看出你不是狼族了。」矮瘦的男人嚴厲說道。

「我說過我是了嗎?」海門大叫,抓起桌上的匕首,將我一把抓到他的背後。

「賓奇,看著這孩子的下場,然後想想自己。」高大的男人擦去嘴角的血水,指甲像藤蔓一樣快速生長出來,青綠的光芒燃動在他的眼睛裡。

海門緊張地看著高大的旅人,又忍不住瞥瞥坐在窗口的矮子,我的心裡完全慌了。

「以前我總以為你們情有可原,可是你們真的嚇到我了!」海門滿口胡言亂語:「你們真的跟摩賽爺爺說的那樣,全都是噁心的傢伙!令人打從心裡害怕!」

矮瘦的男人盯著海門,慢慢說道:「摩賽,他身體的每個部份都被大家預定走了,你知道嗎?我分到了舌頭,那一定是他最好吃的部份。」

海門沒有回嘴,只是專注地深呼吸。

我靠在海門結實的背上,現在的我連幫海門求饒的話都說不出口。

「孩子,我們會把你裝成幾個郵包,寄給摩賽跟蓋雅兩個老傢伙的。」高大的旅人僵硬地笑著,大大方方地朝海門走了過來。

「師匠,有件事我一定要問你……」海門緊咬著牙,他的雙腳虛浮顫動著。

「說吧……」我簡直快要閉上眼睛。

「0.015秒就能揮出一拳,夠不夠快打倒這些鬼東西?」海門神經兮兮地說。

「夠吧?」我的心臟快停了,其實我根本沒有聽清楚海門到底在胡說些什麼。

「那就沒問題了!」海門大叫,我的眼前突然變得火花四濺,好像放煙火一樣。

突然間,一陣冷風從窗口快速颳了進來,矮瘦的黑影怪叫撲向海門以及海門身旁的煙火。

「小心!」我抱著腦袋蹲在地上,看著血水濺落。

海門手中的匕首咚一聲擊碎窗戶、飛了出去,卻沒能打中矮瘦的妖怪,反被妖怪的指甲在胸口刮出五道血痕。

沒有多餘的挑釁言辭,海門一個翻身、以奇怪的姿勢單手撐地,躲過致命的一擊,而矮瘦的妖怪五指成刃刺向海門的臉。

指刃從海門的臉頰劃過一道紅光,海門的腳迅速將矮瘦的妖怪踢開,然後翻身落地,右手抓起椅子猛力砸向矮瘦的妖怪,妖怪俐落地用指刃輕易劈開椅子時,窗外凌空的兩個妖怪也從窗外飛了進來,臉色枯槁得很病態。

「你竟然殺了梭羅!」矮瘦的妖怪冷道,海門連忙從口袋裡掏出預藏的銀幣,大叫:「師匠快逃!」

「逃到哪裡?」矮瘦的妖怪撲向海門,海門亂七八糟地將銀幣一把丟向妖怪,妖怪嗅到銀幣的氣味連忙朝旁邊躲開,海門一個箭步衝向前踏上餐桌躍下,然後我看見畢生難忘的畫面。

矮瘦妖怪的眼睛、鼻子跟嘴巴全擠在一團,然後脫離現實般、深深地陷進面骨裡,他那尖銳到足夠刺穿鐵甲的指刃停滯在半空,硬生生地被空氣給黏牢住,隨後我的耳朵聽見轟的一聲。

非常純粹的巨響。就像閃電一樣,光影先至而音後到。

然而海門連巨響的受害者看都沒多看一眼,馬上弓起他那宛如巨大彈簧的身體,一手擋在臉前,一手拉到他的背脊尾端,眼睛死盯著站在窗口邊的兩個妖怪,一動也不動。

姿勢太大了!絕對會來不及的!

「找……」一個妖怪衝上前,張大嘴巴,然後像一個瘋子一樣從七樓窗口飛了出去,過了兩秒我聽見重重砰的一聲,他顯然來不及好好降落。而我卻只看見海門的拳頭上依稀冒著白煙,連那轟進心坎的巨響都省了。

我看著僅剩的一名妖怪將他的利爪擊向海門,海門身子一縮,但利刃仍深深刺進海門的肩膀,海門像頭蠻牛般矮身撞倒妖怪,將妖怪抱擠到窗口旁的牆上,妖怪高高舉起利爪,想朝海門的腦袋瓜上刺落。

但海門突然用力一抱,那妖怪的眼珠子突然瞠大到快擠出眼眶,高高舉起的雙手在空中抽慉著,綠色的汁液霎然大量湧出他的髒嘴,海門大叫,我聽見喀拉一聲,那妖怪的脊椎骨應聲而斷,但海門仍舊抓狂似地舉起妖怪的身子撞向天花板,那妖怪的頭就這樣血肉模糊地插進天花板,身子垂軟地晾著。

解決了?這孩子竟然用銀匕首殺了一個妖怪,然後又徒手殺了三個!

海門氣喘吁吁地看著慘不忍睹的妖怪,完全忘記肩膀與胸口疼痛的傷口,他低身拾起掉落的銀幣,漫步走到臉孔整個被打碎的妖怪身旁,那妖怪竟還兀自神志不清地呻吟著。

海門將銀幣塞進妖怪塌陷而汁液黏稠的腦袋裡,那妖怪便躺在地上化成一團火焰消逝了;我瞧見了,趕緊也拿起一枚銀幣,將它插進那個頭卡在天花板上的妖怪的身體裡,那妖怪靜靜地碎裂成灰焰,還有久散不去的惡臭。

我無法言語,只是看著滿身大汗的海門坐在一片狼藉的地上,靠著搖搖欲墜的餐桌,頭低低地搖著。

「孩子,你……」我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麼,我的心裡充滿了驚奇,還有許久不見的莫名熱力。

「師匠……我一定得回去……」海門疲憊地看著地上,說:「我不能讓我的朋友獨自面對這群妖魔鬼怪,不行!絕對不行!」

「海門,這次你做的很好,但你也看到了!他們不是人啊!」我緊緊抓住海門的肩膀。

海門抬起頭來,說:「我答應過他,他需要我的時候,我一定會與他並肩作戰。」

我的心底充滿激昂的複雜情緒,只好不斷搖著疲憊的海門發洩激動的情緒。

「如果那兩把斧頭只是很重的鐵片,師匠,請跟我一起再打兩把更大的。」海門看著肩膀上深及見骨的傷口,此刻他的心底一定掛念著他的朋友。

我站了起來,不知道怎麼了,我看著我手心那厚實的粗繭,內心澎湃不已。

「那不只是兩塊鐵片啊!孩子!」我熱淚盈眶,說:「那是只有英雄才能夠資格揮舞的神兵利器啊!」

海門疲倦地笑著。

這孩子的笑容裡,藏著跟師匠、跟歐拉一般的英雄氣魄。只有在他的手底,才有除魔斬妖的絕世神兵!

「山王,等等我。」海門閉上眼睛,撫摸著傷口,撫摸著記憶。

也許,下一個夜晚的屋頂,又會出現擾人的腳步聲,但我不再害怕了。

現在的我,腦子裡只有一個大風爐,還有一塊燒得旺紅的堅鐵。

「走吧,孩子,我們得回到布拉格去。」我說,今後的夜晚還會更加漫長。

 

 

 

 

狼嚎外傳之賓奇篇,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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