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嚎 (六)

那白光不僅治癒了海門致命的槍傷,也一併將海門身上的大小創口完美地修補,麥克的父親也因為那後悔莫及的一槍,不得不原宥失手的海門。

至於幻化成白狼的山王,則帶給村人連續好幾天的飯後話題,每天夜裡都聚在橡木樹下聆聽村長一遍又一遍將狼族的故事娓娓道來。本來嘛,巨斧村裡的村人就應該有權利知道巨斧村的來由,而那些大人目瞪口呆的表情我永遠都無法忘記。

「乾脆將消息放出去,也許吸血鬼那邊的動靜比較好掌握。」摩賽爺爺說。

「引他們來襲擊山王,將他們一網打盡。」蓋雅爺爺的想法。

「也許黑祭司還沒有發覺吸血帝王的存在,我們可以根據他們的反應追查到可疑的吸血帝王的線索。」趕來參加祕密會議的賽辛說。

而事件的主角之一,山王,大概有幾個月都無法幻化成白狼了,因為他已經耗竭了所有的力量。

就像大病初癒吧,山王著實萎靡了好一陣子,但他因為救了海門一命,得意洋洋的本性完全寫在臉上,事實上,他也證明了他能夠完全控制神聖力量的運用。也許他真的會是有史以來最強悍的白狼。所以,山王並沒有因為那晚堅決暴露身分的傲慢態度受到狼族的冷眼以待,反而有種未來領袖的架式跑出來。

「我很厲害吧!」這是山王這兩個禮拜整天掛在嘴巴的一句話。

但闖出大禍的受害者,海門,卻陷入難以平復的愁緒裡。

「這兩把斧頭是屬於你的。」蓋雅爺爺指著躺在廣場上的兩把巨斧,他一句話就將巨斧從麥克與哈柏瑪斯的手中要了回來。

不知道蓋雅爺爺是怎麼想的,也許他覺得應該補償海門,也許他覺得海門終究才具有揮舞巨斧的潛質,也許他覺得巨斧根本是過時的武器,不如送給一心追求巨斧的海門。

「我不要。」海門冷漠地說,他再沒有正眼看過任何狼族的成員一眼。

我聽見海門烈火般的心跳停了。他的心被看不清楚的黑色物質給埋住了。

以前任何煩憂都無法在海門的心靈港口停泊超過半天,但現在海門連港口都消失了。

離開的那一天竟提早來臨。

 

 

 

「崔絲塔,我要走了。」

那天晚上,海門坐在我家窗緣上,看著我的手。

「為什麼?這些不愉快一定會過去的!」我說,但海門沒有回答,我看見海門低著頭一直在哭。

這個強壯的男孩子,沒有我想像中那樣堅強,這也讓我認識到海門緊握的拳頭裡面,藏著一顆多麼脆弱的心。

「如果我說我不想你走呢?」我說,難過得陪著海門一起掉眼淚。

海門跳下了窗,我接著聽見沈悶的一聲爆擊,窗前的樹影晃動,我趴在窗戶上,看著海門擦著眼淚離去。第二天早上,我在屋子前看見粗大的樹幹上,留下海門最後烙印在巨斧村的經典一擊。

那一天在離村三哩的巴士站前,我捧著小撲滿,還有一袋紅蘋果,站在山王與狄米特的中間。

「給你。」我將撲滿遞給背著簡單行囊的海門,海門遲疑了一下,便將撲滿抓進包包裡,再將那袋紅蘋果拎了起來。

「寫信啊蠢蛋!」山王笑笑,說:「真該把地址刺在你的屁股上,免得你忘記了。」

「不要忘記回村子的路。」狄米特拿了一串銅幣,塞在海門的手心裡,說:「買笛子的錢,先拿去用,回村子時記得還我兩倍。」

海門感激地傻笑,他知道他不能拒絕旅費。跟友情。

村子依舊容得下海門,但海門卻不想再被村子包容了。

「巨斧三號有你的位子,大號的。」狄米特說,草帽壓得很低。

「謝謝。」海門又哭了。

海門的夾克裡躺著一張賽辛留給他的賓奇的住址,那是他尋者自我的第一站,關於他身世的故鄉。也因為他的確有個目標,所以我們不願阻止他。

遠遠看見,通往城裡的巴士。

「海門,跟我並肩作戰!」山王突然豪氣風發地說,在他的眼中,沒有人比海門更勇悍,即使是那些身批狼毛的混蛋。

「那一天,我會回來。」海門走進巴士打開的門,沒有回頭。

巴士的門關上,我忍不住大喊:「如果你不回來!就換我流浪去找你了!」

我看著巴士遠去,突然間,我發現我自己真的是個女孩子。

「如果你回來,我一定嫁給你。」我心裡不斷重複這句話。

海門走後,我每天晚上都摸著院子裡那棵樹上的拳印,回憶能夠回憶的一切。

 

 

 

海門走了,十五歲的他,留下十五歲的我們,還有莫名其妙空空盪盪的高二暑假。

少了整天在林子裡胡亂鍛鍊身體的海門,我們突然不曉得該作些什麼,不用陪海門搬石頭,不用陪海門跟空氣打架,不用陪海門在樹跟樹之間追逐跳躍。

狄米特的陶笛聲,整個夏天都在不知道通到哪裡河畔孤零零地飄著,尋找著那個曾經在河床上倒立走路的大男孩。巨斧二號停泊在河畔,少了最盡忠職守的舵手,也許它一整個夏天都不會航向任何一個地方。

「海門他才十五歲,腦子又不好,不知道他倒底會不會搭火車?」我說,坐在樹屋的屋頂上。

這樹屋是我們四個人小時候搭的,後來大家都長高了,裡面擠四個人會顯得很拘束,所以我們都改在樹屋上或坐或躺,只有海門常常在裡面過夜,反正收留他的親戚根本不在乎他。

山王打趣地看著我,說:「妳真的認為壯得跟頭牛……歐,不,壯得跟狼人似的海門,出了黑森林後會活不下去嗎?」

我點點頭,連我自己都沒搭過火車,海門離開這裡前一天晚上,還是狄米特從繁複的火車時刻表中幫海門規劃到布拉格旅程的路線,甚至還安排了幾個旅遊景點供海門參考。但海門孤身一人離鄉,我真怕他憨直的個性會遭人欺負。

「如果有人欺負你,你就打他。」我是這麼跟海門說的,我已經厭倦、再不能忍受海門受到一絲一毫的欺侮;要真的受了委屈,用拳頭講話的話,海門絕對辯才無礙。

當然,我也提醒海門,打完了,記得回到這裡來。

「妳給的建議很奇怪。」狄米特的大草帽蓋在臉上,躺在我身邊,我只要輕輕一推,他就會從樹屋上滾了下去。

「是嗎?」我說。

海門走了一個月,我們連一封明信片都沒收到,不知道海門是不是連郵票的錢都湊不出來,還是笨到住址都忘光光了。

此時遠處傳來巨大的叫囂聲與斥責聲,山王連眼皮都沒睜開,說:「他們又在練習了。」

我對狼族的事早已失去興趣,一方面,我連半個吸血鬼影子都沒見過,對狼族存在的必要性感到懷疑,另一方面,除了山王以外,我對任何一個狼族的成員都失去談話的耐性與意願。

「喔?」我應道。還不就是村子裡那群新白癡狼人在集訓。

這些日子以來,村子裡所謂的人類村民搬走了七戶,畢竟他們對無法理解的事物感到恐懼與不安,但剩下來的村民則充滿了強烈的好奇心,他們時常放下手邊的工作跑到狼人集訓的地方,觀看狼人變身的過程。我爸便是這樣,他放下葡萄園施肥的工作不幹,整天纏著摩賽老頭要他變身給他看,還百看不厭。

這些平凡人發現平日與他們交往甚深的鄰居好友居然可以幻化成狼,他們的心中頓時充滿無可抑制的、全新的認知動力,另一個血腥殘酷的世界,對他們來說不過是靈異現象的真實再現,他們恰巧站在一個可以捕捉這再現過程的位置,他們當然希望這過程越鮮明越好。

人們總是對科學沒法子解釋的事物感到興趣,卻對科學本身興致缺缺,如果你對他說:「天!這東西科學無法解釋!」,他才會將臉湊得老近。

 

 

 

你問我警察在做什麼?據山王說,其實世界各地的政府多多少少都知道狼族的存在,更遑論近年才變成「狼族/吸血鬼/人類」戰場的德國,而狼族與人類政府在二戰後更在全世界各國建立起若有似無的聯盟脈絡,這是以往的歷史環境所無法辦到的。

山王還說,賽辛早在一年前就已經跟德國政府聯繫,討論白狼出現後的種種因應措施,最主要的,是要求世界各地的政府協助觀察任何關於吸血鬼活動的特殊之處,試圖推敲出吸血鬼魔王的可能消息,而在以色列、美國、英國、法國等地的重要狼族聚落,個個出動新一代的戰士在世界各地積極展開獵殺吸血鬼的行動。

也因此,在這樣的默契氛圍下,為了不移動瀕死的海門,山王大膽在眾人面前展露出不可思議的變身時,蓋雅老頭並未強烈阻止,即使有村人洩漏出消息,德國政府也會下令媒體封鎖消息。至少在檯面上。

「聽說鄧肯上個月也會變身了,麥克的弟弟亞當在前天也可以變了。」狄米特說。

「沒錯,現在村子裡已經有三十一個新狼人了。」山王說,還是閉著眼睛快要睡著的樣子。

「你今天不用練習嗎?」我問,山王已經三天沒練習了,整天無精打采的。

「練個屁。」山王睜開眼睛,手指遮著刺眼的陽光說:「獨眼麥克跟哈柏瑪斯練得再久,我瞧也是舉不起那兩隻破斧頭。」

「為什麼不改練槍就好了?練斧頭多可笑。」我說。

「如果斧頭是由海門來拿的,妳還會覺得可笑嗎?」狄米特笑笑,我怒得搥了他一下。

「蓋雅爺爺說,二次世界大戰時狼族組了個遠征隊,他們每個人都會使槍,卻依舊練了一身的刀劍與蠻力功夫,因為吸血鬼的動作很詭異,又快得像一陣陣風,拿在手上的槍大多只能瞎打濫射,飛刀功夫也不太管用。」山王說:「除非那些吸血鬼進入差不多可以肉搏的距離內,否則論勝負都還太早。」

「要是吸血鬼拿槍怎麼辦?」我問:「那你們不就被他們從遠距離打成蜂窩?」

「我們的狼毛很堅硬,狼毛底下的皮膚也很厚實,一般的子彈鮮少能對我們造成重大傷害,不過我自己一點也不想挨子彈就是了。」山王打了個哈欠,說:「而且,天知道以前那種鳥子彈鑽不進去我們的肉裡,現在的子彈鑽不鑽得進去?我看還是不要開戰得好,尤其是跟一群孬種合作……」

「你可是他們的領袖啊,你以前不是很熱衷解救全世界?」狄米特發笑。

「那是海門在的時候!」山王認真說道:「真的,我老覺得有他在的話,什麼怪物站在我面前,我都不怕。為什麼我會有這種感覺我也說不上來,大概是他練習的時候總是比我認真百倍吧。」

「嗯。」我同意。

「我想要的是那種……那種……該怎麼說咧?那種拯救世界的願望成真。而海門……」山王思索著。

「你想要的是抽象性的願望達成,而海門卻一直被大家拿來跟具象的怪物聯想在一起。」狄米特說得很哲學。

「沒錯,海門是真的有那種魄力跟怪物一較高下,我自己就很懷疑我自己,是不是會在那些我根本見都沒見過的怪物面前腿軟。」山王說,伸出手來,一隻雲雀停在他的手指上好奇地看著這森林之王。

「你們都誤會海門了,海門他根本沒有什麼魄力跟怪物打架。」我若有所思,有件事我從老虎事件後就知道海門的心思了。

「女孩子。」山王假裝皺著眉頭,立刻被我鎚了一拳。

我幽幽說道:「海門他自己一直以為,他想跟怪物打架,是因為他想打贏怪物而已,所以他覺得你們遠遠比他勇敢。其實他根本沒注意到,在他用力捏緊的拳頭裡面,追求的是勇氣,而不是倒在他腳下的怪物。」

狄米特跟山王靜靜聽著。

 

「你們還記得鐵籠裡那隻餓得發狂的老虎吧?」我說:「當時的海門說不定在半分鐘內就可以把那隻老虎打暈,但是他卻沒有這麼做,他只是用力地抱住他,然後摸著牠咕嚕咕嚕叫的肚皮,叫我們快去拿東西餵牠。」

我發覺自己的嘴角洋溢著笑意,說:「那天晚上在樹林裡,海門以為他只是想打贏那頭熊而已,所以摩賽爺爺才會說海門當然打不過那隻熊。但是海門會平白無故去跟熊打架嗎?後來他變得更強壯了,他有去找什麼怪東西打上一架嗎?他跟你們一樣,他拳頭裡面握緊的勇氣,是溫暖的,是值得信賴的。」

山王忍不住點點頭,說:「所以海門真的很強。」

狄米特沒有說話,只是看著我。

「幹嘛?」我問,我被狄米特瞧得不太自在。

「妳喜歡海門嗎?」狄米特的眼睛在草帽下注視著我。

「喜歡啊。」我紅著臉。

「像妳媽媽喜歡妳爸爸那樣的喜歡?」狄米特的眼睛瞇成一條線。

「沒有啊。」我真想立刻就跳下樹。

「是嗎?」狄米特笑笑,但我看不清楚他的笑是哪一種笑。

尷尬的氣氛只持續了三秒鐘。

「狄米特,你喜歡崔絲塔嗎?」山王的聲音一直在肚皮裡顫抖,我猜他快要笑出來了。

「喜歡。」狄米特回答得很乾脆,所以這個喜歡是朋友的喜歡,我鬆了一口氣,卻也有些失望。我對狄米特的感覺也是很複雜的。

「是像你爸爸喜歡你媽媽那樣嗎?哈哈哈哈哈~」山王終究還是笑了出來,而且笑得一發不可收拾。真是白癡死了。

「是。」狄米特將臉徹底埋進大草帽裡。我則傻了眼。

山王的笑聲嘎然而止,驚奇地坐了起來。

「瑪麗可愛多了耶!」山王大聲說道。瑪麗喜歡狄米特全村皆知。

「不覺得。」狄米特這死小子竟然將臉藏在大草帽裡,留下我窘迫地不知如何是好。

「真的嗎?」山王大叫,我搞不懂他為什麼老是喜歡叫啊叫的,尤其是現在。

「真的。」狄米特說,我真想把那頂草帽踢下樹屋。

「那你發誓你不會跟瑪麗在一起!」山王大吼。

「我發誓我不跟瑪麗在一起。」狄米特的聲音平靜得很隨便。

「吼~~~~」山王高興地大吼,縱身跳下大樹,在半空中翻了跟觔斗後,竟迅速地變成白狼著地,興奮地鬼吼鬼叫地跑走了。

我看著遠處的樹叢擺動,吼聲漸遠,只得清清喉嚨說:「原來山王喜歡瑪麗啊,我以前都不知道。」

「我也是。」狄米特回答後,竟不再作聲。

我怨恨地看著狄米特,這傢伙難道打算開始睡午覺?在對我說了那些話之後?

過了許久,狄米特還是不說話,我開始盤算是否要跳下樹去不理他,畢竟這樣對待一個女生實在是罪該萬死。

但我無法離開,因為另一個我想繼續聽下去。那一個矛盾的我。

「妳喜歡海門,我知道啦。」狄米特突然開口:「但是我也不錯,有機會嗎?」

我記得這個故事是一個關於友情的故事,突然間有個角色竟開口要求加入情愛的成份,令我一時之間手足無措。

這個角色既體貼又細心,尤其會在我眼淚快掉下來的時候突然別過臉去做其它的事。

但這個角色總是將他的臉藏在大草帽裡,好讓別人看不清楚他到底是不是在做鬼臉。

「夠了!」我假裝生氣地將狄米特臉上的大草帽摘掉,狄米特瞇著眼睛,臉紅得發燙!

「有機會嗎?」狄米特眨眨眼。

「你……」我說不出話來。

「等海門回來再告訴我吧。」狄米特笑著,將草帽搶了回去。

狄米特並沒有跳下大樹,然後讓兩個人之間過了好幾天都存在著莫名其妙的尷尬。他依舊躺在我身旁,開始說東說西,我也胡亂回了幾句,就這樣一搭一唱到了傍晚,狄米特告訴我,明年高中畢業後,他爸爸打算將他送到海德堡大學,至於主修什麼則看狄米特自己的意思。

狄米特說他最想主修音樂,但他明白自己其實只是喜歡吹吹笛子,其他可說是一竅不通。也許他會念經濟,也許他會念社會學,數學也不一定。狄米特跟村子裡的小孩比起來簡直是個天才兒童,我替他感到驕傲。

「你想去海德堡嗎?還是科隆?」狄米特隨口問問。

「不知道耶,我的成績不知道能不能申請得到。」我隨口說說。

就這樣,傍晚也過了,狄米特跟我之間越聊越扯,卻也越聊越不尷尬,直到我媽雙手叉著腰站在樹屋下恭請我回家吃飯,我才高高興興地爬下樹屋回家。

 

 

 

今天妮齊雅跟阿格來了。

「在以後無數的戰鬥中,你們將會非常明白,狼族最兇猛的武器就長在你們的身上,而不是槍械彈炮。大家都知道妮齊雅來的目的,誰要先上。」蓋雅老頭說完,便坐在老樹下的大石頭上,把三十多個新銳狼族交給妮齊雅上肉搏課。

想當然爾,狼人間的肉搏戰一定會是全村人無論如何都想看的好戲,但是脾氣壞透了的妮齊雅只瞪了村長一眼,村長便把大家給趕開了,只留下狼族相關的成員,意外的,還有狄米特和我。

「我可以留下?」我喜出望外,雖然我對於狼人之間的打架沒有興趣,但我對妮齊雅對我的態度感到驚喜。

「走也可以。」妮齊雅很酷地走開。

於是,我跟狄米特就坐在遠遠的角落觀戰,打算就這麼渡過一下午。

山王那小子神氣活現地站在群狼的中心,遠遠跟我們揮手打招呼。這也是群狼第一次要拋開個人的體能鍛鍊,真正來到戰技課程的一天,我們感到好奇的是,山王這傢伙時常陪海門訓練,不知道長進了多少。

「以前的白狼幾乎沒受過訓練便上了戰場,哎,成效有限嘿!」村長一屁股坐在我們旁邊,老態龍鍾地說:「今個兒的白狼,說不定是歷史上最精悍的一隻,嘿!」

我沒有回話,狄米特也沒有。他知道我不想跟村長說任何一個字。

「還是要一起上?」妮齊雅斜眼瞥著狼群,根本不把這些小鬼看在眼裡。

「我來!」拉崗大刺刺地走上前,妮齊雅根本沒正眼看著他,說:「變身。」

「是!」拉崗剛剛說完,鼻子立刻歪七扭八地變成紫色,然後昏死在地上。

妮齊雅閃電一踢腿,拉崗便著了道。我立刻在一旁用力拍手叫好。

「下次記得變身後再出列,不知死活。」妮齊雅冷笑,一腳將昏死的拉崗踢飛。

村長莞爾說道:「妮齊雅脾氣是不好,但她可是中生代的戰士中數一數二的厲害,有的狼族就算變身了也打不過她,請她來教大家,再好不過。」

那有什麼稀奇的,海門呼拉呼拉的,四個狼人也躺下了。

「看我的!」彼得這兩個月前才學會變身的傢伙突然大叫,快速膨脹的肌肉撕裂了衣服,正要仰天長嘯之際,妮齊雅突然跳上半空,來到群狼的頭頂上。

彼得愕然倒下,妮齊雅站在驚詫不已的年輕狼群間,用她的金屬靴子踩著彼得的胸口。

「蓋雅,全權交給我是吧?」妮齊雅淡淡說道。

蓋雅老頭不置可否:「吸血鬼下手更不留情。」

妮齊雅點點頭,腳下使勁,原本昏死過去的彼得突然像遭到雷擊般哀叫。

「把這蠢豬抬下去。」妮齊雅冷笑,看著幾個藉故開溜的小子將彼得抬走。後來我聽山王說,妮齊雅將彼得的兩根肋骨踩斷了,真是個潑辣的好女人。

妮齊雅慢條斯理走出狼群,說:「戰鬥不要婆婆媽媽的,幼稚只會招來死亡。」

獨眼的麥克瞪著妮齊雅,說:「妳是說怎麼戰鬥都可以嗎?只要讓妳躺下?」

妮齊雅突然大笑:「獨眼的,你在說什麼大話!」

村長不悅道:「太過分了。」

麥克怒極,突然群狼間低吼不斷,共有七人變成狼人一齊朝妮齊雅撲來。

妮齊雅像是突然消失般,隱沒在狼人壯碩的交雜身影中。

「好快!」狄米特讚道。

的確很驚人,妮齊雅不是消失了,而是飛快地變成狼人,破碎的衣屑在空中飛舞,空氣中充滿拳風交錯的悶響。

高大的道格拉斯像滑壘般倒下,哈柏瑪斯像屁股著火般奮力逃出妮齊雅的腳風,但後腦還是中了一腿,兩眼翻白跪倒,麥克像酒醉般往後走路停不下來,然後抱著肚子在一旁猛吐。十秒內,七隻狼全都被海宰,在地上滾得像陀螺似的,還發出怨恨的悲鳴。

「你們連骨氣都沒學好。」妮齊雅得意地用她的狼腳將盧曼的臉踩進土裡,不讓他繼續哀哀叫……或打算悶死他?

剩下的狼群面面相覷,他們大概發現這堂課實在是太超前進度了。

「我不打。」山王看著妮齊雅,充滿自信地說:「高手的另一個境界,就是知道自己跟對手間的實力差距。」

妮齊雅點點頭,然後飛腿將山王踢了個狗吃屎。

「你不能選擇戰鬥或是不戰鬥。」妮齊雅朝山王的肚子又是一腳,說:「要不然你也不會站在這裡。」

狄米特跟我都看著出糗的山王哈哈大笑,而山王倒也硬氣,連滾帶摔地爬了起來,一聲都不吭,臉上甚至還掛著微笑,在轉眼間變成白狼備戰。

「你倒蠻有點這裡缺少的骨氣啊。」妮齊雅隨口說說,其實我看她根本不將什麼傳說中的白狼放在心上。

「妳的踢腿跟海門的拳頭比起來,恐怕還差了那麼一點點。」山王捏緊拳頭衝了上去。白光對人類或狼族都沒傷害性的效用,所以山王只能掄起拳頭。

妮齊雅一愣,然後把山王踢到樹上,山王撞上大樹,葉子紛紛落下之際,山王忍痛藉反作用力朝妮齊雅劈空落下。

砰!

山王趴在地上,昏了過去。

妮齊雅以匪夷所思的速度站在樹梢上,在飛躍的過程中給了山王下巴一拳。

我看著妮齊雅,她像是在沈思。

「也許……只有在樹梢上,我才可以打敗那小子。」妮齊雅自言自語,卻又突然發笑:「怎麼可能?」

蓋雅老頭嘆了一口氣。

 

妮齊雅在村子裡訓練,不,折磨了這群小鬼一個月,除了送進醫院持續裝病的以外,大家都變強了不少,而體型壯碩、臉部表情極為癡呆的阿格老是一動也不動地在一旁盯著妮齊雅看,並沒有參與恐怖的教學。

據山王說,要是阿格也下場教學,新一代的狼族通通要躺在棺材裡。阿格小時候發燒把腦袋給燒壞了,雖然笨,但身體卻壯健得很驚人,在團團肥肉底下藏著滾滾不絕的力氣,他變成狼人時比一隊坦克車還要恐怖,拿的兵器是吸血鬼。

「拿吸血鬼當兵器?」我感到好笑。

「損壞了還可以隨手換新的。」山王也覺得好笑。

他們一天一天操練,我也一天一天等待海門的信。我很想告訴海門那天下午妮齊雅在樹梢上所講的話,我想海門一定會很不服氣地跑回來,然後在樹梢上跟妮齊雅跳來跳去、轟轟烈烈打上一架。

傍晚,狄米特笑得岔氣地跑來樹屋上找我。

「海門這個笨蛋!他把地址寫錯了!結果寄到瑪格麗特阿姨家去!瑪格麗特阿姨昨天才從柏林回家,這才發現海門的信!」狄米特笑倒在樹屋上,把信丟了給我。

海門這蠢蛋、大頭蛋、豬蛋、烏龜蛋!原來他早就在兩個禮拜前就寫信給我們了!

我急忙拆開信,跟狄米特一齊看。扣掉錯字連篇的部份,海門的信如下:

山王、狄米特、崔絲塔、海門(喂!你幹嘛寫自己啊!):

我在布拉格了,這裡的天氣挺好,房子蓋得很漂亮,不過空氣比黑森林糟多了。我找到我爺爺以前住的地方了,是個大鐵鋪!賓奇看到我也很高興,我自己是還好啦。賓奇是個好人,我可以住在他這裡問東問西的,不過他身體不太好,我想我應該幫他做點什麼,順便存點錢。

海門

我跟狄米特很快就把信讀完了,因為這實在是封非常簡要的信,還附帶非常醜陋的字體。

「我們今晚就寫信給海門吧,幸好他沒笨到忘記把布拉格的住址附上。」狄米特說,我高興地點點頭,忍不住把信再多看幾眼。真希望海門寫多一點,雖然這應該會要了他的命。

狄米特把信收了回去,說:「山王還沒看信,等他練習完了,我再把信拿還給妳。」說著說著,狄米特瞇著眼睛看著我的脖子後。

此時我感覺到脖子上冰冰涼涼的,狄米特用眼神示意我不要動,然後猛力用手指朝我的脖子上一彈。

一隻水蛭掉在地上,慢慢地蠕爬著,令我想起一年多前暑假那場驚奇之旅。

「好像是要下雨了。」狄米特說,空氣中的確充滿了泥土與青草的味道,水蛭、蚯蚓、蝸蝓或什麼的黏黏滑滑的東西經常趁機到處亂逛。幸好我沒有被那隻噁心的水蛭咬下去。

「那我回家寫信了,晚飯後拿給你喔!我們三個一起寄!」我說。

「妳有存點錢嗎?我當家教賺了幾個銅板,想寄給海門。」狄米特說,我點點頭。不過那是我爸跟我媽拿給我的,他們也想資助海門,尤其是我爸,他覺得海門很有男子氣概,很像年輕時候的他。

「根本不像。」我當時疑惑道。

「像透了!」我爸哈哈大笑。

我爬下樹屋時,在爬梯背後看見溼潤的樹幹上還有零星幾隻小水蛭在爬著,他們真是夠勤勞的,這裡離河邊可還有一小段距離啊。

「狄米特回家了啦!我看到幾隻水蛭還在爬耶!」我在樹下說。

「好!」狄米特也爬下樹,兩人高高興興地回家,一路上思考著該寫些什麼給海門。

「不要寫得太難,他會看不懂!」我提醒狄米特。

「知道啦!我去找山王嚕!」狄米特笑著。

好久不見的海門:

快開學了,不必上學的你想必很開心吧,我們從百科全書中看到布拉格的照片,那裡真是個漂亮的地方,你應該多寄點明信片回來。

你說你要存點錢,是想幫賓奇老人打鐵嗎?那或許是最適合你的工作吧。我們三個人已經開始幻想存錢去布拉格找你,不過真的要等我們存好旅費恐怕要花上好幾個月甚至一年,不如還是你回來吧,因為我想我媽媽是不會讓我跟山王他們走的。

昨天下午我跟狄米特去看妮奇雅修理山王那群不成氣候的小鬼,妮奇雅把他們打得鼻青臉腫後,說了有趣的話:「也許只有在樹梢上,我才可以打敗那小子。」妮奇雅應該是在說你吧。怎麼樣?聽了有沒有想跟妮奇雅打上一架的衝動呢?

其實大家都很肯定你的,海門。

希望早點再看見你。

崔絲塔

我滿意地將信反覆讀了幾次,雖然我很想再多寫一點,不過我認為密密麻麻的字會傷害海門的腦神經,所以我決定將想要說的話分成好幾次寄給海門。

我打開窗戶,看著海門那晚曾經毆擊的大樹,等待媽媽叫我下去吃晚飯。細雨飄飄,就像濃霧一樣溼潤我的臉頰,我正想閉上眼睛享受這感覺時,窗緣木上緩緩爬行的黑色水蛭吸引我的目光。

總共有三隻,真夠囂張的。

我拿起鉛筆刺了其中一隻,水蛭頓時縮起身子不動,我笑罵:「知道怕了吧。」拿起鉛筆將三隻水蛭都撥下窗戶,讓他們摔進院子裡。

「崔絲塔!」媽媽的聲音。

「下去了!」我大叫。

 

 

 

水蛭最後變成一場小災難。

一連五天的小雨在黑森林裡並不罕見,但最近幾天橫行在家家戶戶的水蛭就是令人煩噁的畫面了,院子裡、樹幹上、玄關裡、甚至是擺在地上的鞋子裡,都可能是水蛭暫時的棲身之地,大人們都忙著將牛羊身上的水蛭用鹽巴除掉,期盼好天氣的到來,我則每次穿鞋的時候都要小心翼翼地將鞋子抖一抖,看看是不是會掉出水蛭。

這麼多的水蛭像是集體遷徙般地在村子中出現,我在河邊也看見地上有幾隻水蛭慢慢朝村子裡爬著,一不小心就會踩死幾隻,鞋子底下那種黏搭搭的感覺讓我不敢再到河邊閒晃。

「莫名其妙這麼多的水蛭,你瞧會不會是吸血鬼派來的偵查部隊?」摩賽老頭抓起其中一隻水蛭,狠狠地捏死在掌心。

「或許。加強警戒就是了。」蓋雅老頭並不以為意。

「我叫那些孩子們開始巡邏村外吧。」村長說:「也許是村子裡的牛隻吸引牠們的關係。」

我跟狄米特看了看山王,山王一向跟任何動物相處愉快,他具有白狼與生俱來的領袖天賦,特別是幻化為白狼釋放白光的時候。

「沒事就回去吧。」山王看著樹葉上的水蛭,指尖流洩出一滴白光,水蛭沾滿了白光後便慢慢轉身爬走,爬到樹幹上時水蛭身上的白光又沾到另一隻水蛭,於是兩隻水蛭就這麼樣慢慢朝河邊爬去,這爬行的旅程中白光將會傳遞給更多的水蛭。

「要我趕走他們全部嗎?」山王說,他要是完全釋放出白光,水蛭在幾個小時之內就會退到河裡。

「不必。」蓋雅老頭說,他似乎不認為有這個必要,或許他覺得兩者之間沒有關連,或許他不怕吸血鬼,或許他認為終將一戰。

後來第八天,天氣終於放晴了,水蛭漫行的情況也逐漸減少了,但我的心裡還是頗有疙瘩,不過這跟未曾謀面的吸血鬼沒有關係,只是我始終無法習慣那小小的黑色管狀東西躲藏在角落的生活,更無法忍受村子裡此起彼落的尖叫聲,這讓我神經緊張。

你該聽聽瑪麗前天在課堂上突然鬼哭神號似的尖叫,只因為有隻水蛭出現在她的頭髮裡。不過這怪不了水蛭本身,因為那是山王偷偷命令水蛭爬進去的,好讓他有英雄救美的機會;不過我想瑪麗並不會因為山王幫他把水蛭抓開而喜歡上他,瑪麗只會因為山王敢赤手抓開水蛭而覺得山王是個不愛乾淨的髒小鬼。

所幸那些小東西隨著太陽高懸,退潮似的回到河裡,而我們也接到海門的第二封信。

親愛的大家:

我必須謝謝你們的好意,讓我跟賓奇師匠吃了頓豐盛的大餐。我的確開始跟賓奇師匠學打鐵,畢竟那是我家族世世代代賴以為生的技術,雖然我現在的技巧很差勁,連柴刀都打得亂七八糟,好險賓奇師匠很有耐心,我一直怕他生氣。

有件事值得一提,很恐怖喔。前幾天有個奇怪的客人上我們鐵鋪,訂了兩把很大的斧頭,我算了算尺寸,還比歐拉那兩把斧頭還要大些,我好奇地問那個人訂這兩把斧頭做什麼?砍樹嗎?他卻光沉著臉說要見師匠,我瞧他瘦瘦小小、也不是挺強壯的,真是怪了;後來賓奇師匠回到店裡,便忙著推說這樣的斧頭我們打不起,因為風爐太小了,那客人臉色不悅地丟下一袋金幣後說:「這樣的錢夠你們起一座新爐了吧?記住,這兩把斧頭不只要做到最好,還要有特殊的功能,你懂我的意思嗎?」賓奇師匠的臉色蒼白,只好不斷點頭收下,約定三個月後交件。

那真是好大的一筆錢啊!但賓奇師匠等到那個客人走後,就急急忙忙整理行李要開溜,我問說為什麼,賓奇師匠害怕地說,以他痛苦的經驗來看,那客人準是吸血鬼沒錯,而它所謂的特殊功能一定是指誅殺吸血鬼的效用。師匠說,我們還是逃命要緊。

我聽了哈哈大笑,說怎麼可能會有吸血鬼要師匠打兩把專門殺吸血鬼的斧頭,這根本沒道理。但我看見師匠嚴肅、扭曲的表情時也挺害怕的,畢竟不管是吸血鬼殺了我們,還是我掛了吸血鬼,兩種畫面都讓我不安。

所以暫時不要寫信給我吧,等我跟賓奇師匠找到新的地方落腳,我再寫信給大家吧。

海門

讀完了海門這封信,我嚇呆了,雖然我根本不想再跟摩賽老頭或蓋雅老頭說話,但我還是拿著信匆匆忙忙跑到摩賽老頭的房子前用力敲門。

「什麼事啊?好久不見的小鬼頭,妳不是不理我了嗎?」摩賽爺爺瞇著眼睛看著我,一副還沒睡醒的樣子。

「快看這封信!海門說他遇見吸血鬼了!」我大叫,要是海門再遇到不測該怎麼辦?

摩賽老頭接過信,慢條斯理地把信看完,說:「賓奇應該不會看錯。這件事我會吩咐洛克跟巴絲坦去調查,妳放心好了。」

我怒道:「叫賽辛去調查!」

摩賽老頭無辜地說:「賽辛有別的事要做,他正忙著追蹤黑祭司呢,而且妳也不要太擔心,海門既然可以打敗五個糊塗不長進的狼人小鬼,區區一個吸血鬼對他來說根本不是問題。」

我哭喪著臉:「你怎麼知道對方只有一個人?」

摩賽老頭笑笑:「所以我多派了洛克跟巴絲坦去調查啊,他們都在匈牙利,很快就會到了。」

這件事就這麼打住了,儘管我再怎麼催促、怎麼煩摩賽老頭,他只是向我朗讀他從村長家接到關於洛克與巴絲坦傳來的電報,有時候我真懷疑他從前對海門青眼有加的理由僅僅是因為當時海門仍是歐拉的孫子,而不是海門本身討他歡喜。

直到洛克與巴絲坦再沒有傳來電報的時候,摩賽老頭才開始緊張。

「洛克與巴絲坦陳屍在布拉格城郊,屍體已經處理。」這是賽辛三天前傳來的電報,這電報讓村子裡的狼族開了場緊急會議,也讓那群狼人戰士加緊了訓練的腳步。

「黑祭司可能到了布拉格?」村長發愁。

「能夠殺死洛克與巴絲坦的吸血鬼很多,不要妄自臆測。」蓋雅老頭說。

但村子裡的氣氛已經被戰爭將至的氣氛給籠罩住,許多關於前些日子水蛭橫行的傳聞也穿鑿附會在血戰即將引發的氛圍裡。

有人說水蛭會爬入村莊裡,根本是因為水蛭是吸血鬼的前鋒探查部隊,他們來搜尋白狼的情報。

但也有人說,在以色列的狼族軍事據點裡也湧進大量的水蛭,可以顯見水蛭並非尋找白狼的蹤跡,作為吸血鬼眼線的牠們只是蒐集狼族的軍事情報。

當然也有人說,水蛭根本只是水蛭而已,吸血鬼根本無膽進攻狼族重鎮。

而我只是急切地等待海門的來信,尤其是黃昏時節樹林裡,倒吊在枝頭上的蝙蝠越來越多以後。

 

 

今天晚上狄米特帶來了海門最新的信件,這次的信件很厚,海門一共寫了四張明信片,如果把信件內容按照時間順序組合一下,就變成了以下的內容。

好久不見的大家:

賓奇師匠跟我來到土耳其的小鎮,這個小鎮很貧窮,人們大多散漫地在街上亂晃,而且我發現只要一入夜,沿途都會有人跟蹤著我跟師匠,今天躲開了一雙眼睛,明天又會聽見不同的腳步聲,好像背上永遠有甩不掉的眼珠子似的。坦白說我心底真是害怕。

師匠跟我就靠著吸血鬼給的那袋金幣旅行,至於終點站是哪裡我們也不知道,師匠說或許到巨斧村避難吧,但我實在不想回去。

昨天晚上我聽見旅社的屋頂有輕微的腳步聲,但我實在不敢告訴熟睡的師匠,哎,他這幾天老是疑神疑鬼的,好不容易睡到打鼾,我當然不想叫他起床聽聽屋頂上的聲音像不像人在走動。沒法子,我只好一邊倒立一邊觀察屋頂上的聲響,就這麼撐到天快亮,好累。

今天師匠帶著我拜訪他在土耳其的好朋友繆地,繆地是個獨眼的老人,讓我想到我所虧欠的麥克。繆地也是個打鐵匠,但現在已經不做了,據說也是我爺爺當年所收的學徒之一,他看到我很高興,還讓我在他那邊睡了場好覺,還請我跟師匠吃了頓飯。

吃晚飯的時候師匠告訴繆地來找他的目的,當繆地聽見可能有吸血鬼跟蹤我們的時候,卻大發雷霆把我們趕了出去,還罵我們是掃把星、將災禍帶進他的家門,這令師匠非常傷心,我則尷尬地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師匠,但我還是照師匠的吩咐送了五個金幣給可憐的繆地。

不安的夜晚又到了,今天屋頂上的腳步聲變得輕多了,希望一切都不會有事才好。

海門

明信片上並沒有寫明發信地為何,海門在信裡所描述的一切都令我感到害怕,尤其是那什麼鬼似的屋頂腳步聲,海門他非常需要幫助!

「還以為他離開村子後會舒舒服服過一陣好日子的。」山王皺著眉頭看著信。

「不過吸血鬼沒道理跟蹤海門啊?海門明明就沒有被跟蹤的理由啊。」狄米特摸著下巴思索著。

「怎麼辦?山王你一定要命令摩賽他們派出最強的賽辛去接海門回來!」我堅持。

「不可能的,賽辛跟十幾個狼人組成一個團隊,已經追蹤黑祭司好幾個禮拜了,現在他們應該過了英吉利海峽,在利物浦了!」山王說,面有難色。其實我也知道山王現階段根本做不了主。

「黑祭司黑祭司!黑祭司到底是什麼東西要賽辛一天到晚追他!」我哭喪著臉。

「黑祭司是這幾十年來吸血鬼的四個領袖人物之一,紅祭司在十八年前在西伯利亞被法可前輩和蓋雅爺爺給殺了,白祭司則在五年前被妮奇雅、賽辛、阿飛、阿格他們在北京掛了,藍祭司則下落不明。」山王飛快說完,這些他早就耳熟能詳。

「那又怎樣?」我說,我看見狄米特還是摸著下巴思考自己的事。

「黑祭司也許知道吸血鬼魔王轉世的消息,逮住了他,找出還不成氣候的吸血鬼魔王殺掉,整件事就結束了。」山王篤定地說:「如果事情順利,什麼戰爭也不會發生,一切都會在利物浦結束。」

「等等。」狄米特搖搖頭。

「嗯?」山王看著狄米特。

「吸血鬼追的不是海門,而是賓奇老人。」狄米特說:「這樣想才有點道理,海門根本沒有被追趕的理由,而賓奇老人的身上一定有什麼祕密是吸血鬼想要知道的。」

「也許他們知道賓奇老人來過這裡,所以他們想打探為什麼賓奇老人會被請到巨斧村?」我疑惑。

「這幾年來巨斧村一直是全世界吸血鬼皆知的狼人村,也許他們真的想從賓奇的口中得到一點狼人村發生什麼大事的蛛絲馬跡。」山王附和著。

狄米特不置可否:「巨斧村發生什麼大事……我倒不覺得這跟吸血鬼跟蹤賓奇老人的原因有關,想要知道巨斧村發生什麼大事,他們去找那些搬離村莊的人家逼問就可以知道,或者也可以抓幾個狼人,比如說抓住前幾天喪命的洛克與巴絲坦刑求逼問,他們就可以得到答案,更何況這些答案根本就不稀奇,蓋雅爺爺他們絲毫不怕關於你,白狼的消息外洩。我想,也許吸血鬼早就想知道賓奇老人擁有的祕密,卻一直找不到賓奇老人,他們在村中外面佈的眼線告訴他們賓奇的出現,於是他們便輾轉得知賓奇的下落。」

山王沒有回應,或許他覺得狄米特想得太扯了。

「賓奇老人知道什麼祕密?難道是關於海門跟歐拉之間的關係?」我問。

狄米特沈思:「我想,那些吸血鬼要確認的東西不會跟海門有關,他們甚至不會知道這個世界上有海門這個人的存在,而他們跟蹤這麼多天都還不敢現形逼供的原因只有一個,就是他們不清楚賓奇老人身邊的年輕人是否具有狼人的血統,所以他們才不敢輕舉妄動。」

「糟了,一旦他們發現海門不是狼人的話,海門就完蛋了!」我慘道。

「不見得。」山王的眼神很銳利。

「什麼不見得?」我生氣。

「海門的拳頭不是人類的份量,吸血鬼不會知道這點。」山王的眼睛放出光芒:「如果我的實力是A級,海門的實力就是3A級。」

 

接下來的一個月,海門一封信都沒有寄來,學校的功課越來越多,我的心思卻始終集中不了在課業上,幸好有狄米特在課後為我複習功課,我才勉強趕上進度,至於成天苦行的山王等猶太小鬼,則索性不到學校上課,在樹林山澗裡接受妮奇雅的恐怖特訓。

聽山王說,麥克與哈柏馬斯已經能夠勉強舉起原本應該屬於海門的巨斧,當然了,沒出息的他們是各自拿起一根斧頭,氣魄上差了海門好大一截,也許巨斧應該拿給力大無窮的阿格,他使起來說不定最適合了。

苦悶的我去找了妮奇雅談談,希望能夠說服她派遣她所認識的朋友去土耳其找海門,但妮奇雅根本沒有認真聽我說話,她只是冷酷地強調她的朋友很少,而且土耳其也太大了,茫茫人海中要找到海門根本是事倍功半,不過她倒是丟下一句:「那小鬼沒有問題的。」

我不懂,我真的不懂,為什麼所有的人,包括山王那笨蛋都認為海門可以輕鬆應付吸血鬼?海門還只是個孩子,一個十五歲半的孩子!再怎麼強壯,我還是無法想像海門將吸血鬼的頭顱擰下的模樣,他真的會害怕的!每次想到大家對海門隨隨便便的認定,我就一肚子火,還有滿腔無處發洩的憂鬱。

只有狄米特在放學後偶而會聽我談談心中的恐懼,但他一貫冷靜沈著的表情其實是我情緒出口的障礙。我多希望聽見狄米特告訴我他心裡其實也很害怕海門出事,甚至希望看見他著急地流眼淚,但狄米特卻光是安慰我。光安慰我。

等不到海門的信,我只好看著窗外數十隻閃閃發亮的小眼睛,拉下窗簾,寫信給海門解憂。

 

海門:

你是不是遇到什麼麻煩事,所以才沒有辦法寫信給我們?還是你只是暫時忘記應該寫信讓我們放心?希望你接到信後能夠趕緊稍封信給我們,雖然我根本不確定你多久後才會看到這封信。

村子裡最近的氣氛很緊繃,昨天跟今天都有幾個穿著軍服的人物開著吉普車進出,與蓋雅老頭他們在地下密室裡會談許久,他們留下好幾箱的軍火後就走了,這些軍火嚇走了瑪麗一家人,他們連夜搬離村子,連他們家院子裡那幾隻雞都來不及帶走,這件事讓喜歡瑪麗的山王難過了老半天(對了!上次山王跟我們說他喜歡瑪麗喔!想不到吧!),而且聽說湯姆一家人也著手打包行李中,抱持著這種想法的人不知道還有多少。

還有,最近村子真的不太安寧,到了黃昏的時候除了山王他們,所有人都不敢進林子了,因為樹梢上常常都掛著一隻隻的蝙蝠,他們到了深夜還會到牛棚去咬開牛隻的身子喝血,所以我都跟我爸去牛棚裡掛繩網,不過效果不佳,那些蝙蝠總有辦法咬開繩網鑽進去,史萊姆叔叔甚至拿著獵槍徹夜守在他家的牛棚外,對著那些不知死活的蝙蝠練靶。

很多人都說這些蝙蝠是吸血鬼派來的奸細,這種話不只在學校裡廣泛流傳著,所有的大人也都抱著這種心思。先是水蛭,然後是蝙蝠,再來呢?我真不敢想像。

狄米特今天憂心忡忡跟我抱怨他爸媽,他爸媽認為繼續待在村子裡太危險了,已經認真思考暫時搬到法蘭克福親戚家的準備,狄米特當然反對這點,不過我瞧他是搬定了。

我就快要孤零零的一個人了,怎麼辦?我好害怕。

夜幕低垂時,慣以為常的窸窣聲頓時變得可怕起來,這種感覺真不好受。

崔絲塔

 

我將這封不知道該寄到何處的信貼上郵票,再填上先前海門留的布拉格鐵鋪的住址,希望海門能夠早日收到它。我緊緊鎖上窗戶,閉上眼睛躺在床上,好不容易才進入夢鄉。

 

 

「什麼是英雄?」

好熟悉的聲音,我四處張望,但高及下顎的芒草與腐木擋住我的視線,詭異的夜色在我的耳邊呼嘯來呼嘯去,白茫茫的濃霧在芒草原上窒鬱著,卻無法融合凝重的黑。

「告訴我……什麼是英雄?」

是海門的聲音!

我驚喜地跳上腐木,惦起腳尖努力尋找海門的身影,完全不理會海門聲音裡流露出的疲憊與悲傷,但霧色實在太厚太厚。

突然間,一群餓鬼似的蝙蝠從芒草堆裡輻射飛出,我看見一個巨大的黑影就站在蝙蝠剛剛飛離的地上,那黑影模糊迷濛、巨大卻搖搖欲墜地站著,雙手幾乎要垂在地上。

黑影突兀地而枯槁地站立在白色的霧中,卻又拒絕被辨識。

那群蝙蝠散得一乾二淨,只留下遠方的陣翅與吱囓聲,巨大的黑影發出微弱的呼吸聲,但我卻不敢向前,甚至不敢仔細看黑影的臉。

黑影抬起頭來,茫然看著我。

是海門。

「崔絲塔,我不當英雄可不可以?」海門的眼神軟弱無力,一絲一毫的氣魄都沒能留下。

「你怎麼會變成這樣?」我哭道,但我卻無法抬起我的雙腳,因為我隱隱約約感覺到海門的形象很疏離、很不真實。

「我也不知道,那些屋頂上的腳步聲弄得我好害怕。」海門的臉好模糊,一雙眸子更是快闔上了。

我聞到空氣中濃厚的血腥味,甚至還有一股難以形容的腐敗酸味,海門慢慢朝著我走來,下垂的手裡拖著撕咬著大地的金屬聲。

金屬聲沈重地拖曳著,而腐敗的臭味也越來越近,我忍不住摀上鼻子,看著海門大叫:「你怎麼這麼臭!」

海門面無表情,直到他走到距離我只有五公尺遠的距離,我才看見海門的臉原來不是沒有表情,而是根本沒法子有表情。

鼻子只剩下黑色的窟窿,頰骨連皮帶肉裸露在外,黑色的牙齒乾燥地顫抖著,牙齒旁邊全是零零碎碎的肉片。

我尖叫,卻看見海門臉上忿恨的淚水。

海門赤裸裸地站在我面前,渾身上下都佈滿了千瘡百孔…….那千瘡百孔像是無數顆沒有感情的尖牙所插入,留下深黑色的圓形血孔,密密麻麻,將海門的身體染成恐怖的醬紫色。

而那些令人作嘔的腐爛氣味,就是從那無數個殘忍的瘡口中流出來的!

「為什麼你會變成這個樣子?」我驚慌失措地坐下,不知道該不該畏懼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海門。

海門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他默默地看著我,我瞧見他的喉嚨整個被撕開,數以百計的水蛭塞滿了他暴露在外的喉管,然後從臉上的黑色窟窿爬了出來。

「我們去找山王!山王他會像以前一樣治好你的!你記得嗎?」我大哭。

終於,我張開雙手想擁抱海門,但海門卻一下子溶解在濃霧裡,我只聽見遠處的地上傳來寂寞的金屬拖曳聲,迴盪在愁澹的死亡氣味中。

 

 

 

醒來時,我的眼淚早已浸溼了枕頭。

拉開窗簾,我看見遠處樹林中密密麻麻的蝙蝠眼睛,一排又一排,似乎較我睡覺前多了一倍以上。黑夜根本還沒走盡,我卻無法成眠。

隔著玻璃,我看著院子裡大樹樹幹上,那一個強而有力的拳印。

烙印著拳印的樹上,蝙蝠齜牙咧嘴地叫著,其中一隻的嘴角還叼著青蛙的後腿,原本應該響徹整個夜晚的蛙鳴已經變成蝙蝠侷促的訕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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