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底 (四)

「你是上官親自咬的,所以你是他的直屬部下,他一定會想辦法把你搶回去,所以這點你不必花心思。」山羊凝重說道:「麻煩的是,我們要製造合理的機會,讓你既順利又不太順利的被搶走。」

「那我可以怎麼幫忙?我要跟誰連絡?怎麼連絡?」聖耀說,開始回憶以往看過的電影。

「我們對吸血鬼的世界非常陌生——嗯,就算曾經一次活捉過四個吸血鬼拷問,但在捉來的當晚,就被暴牙率領敢死隊衝進來殺死。當時我們太大意了,防衛也遠遜現在,不過暴牙那邊也死了三十一個吸血鬼,赤爪幫元氣大傷。」山羊答非所問,越說越遠。

「那我可以作什麼?」聖耀再問了一次。

「因為我們對吸血鬼很陌生,所以你有任何資訊都可以告訴我們,記住,任何的資訊只要經過分類,都是有價值的情報。」山羊說,又解釋道:「資料要分層級,在資料上附記你的判準,我們相信你的判斷,因為你最接近前線。」

「寫下資料後,有人跟我接應嗎?」聖耀緊張地問,電影裡通風報信的鏡頭總是令人緊張的不得了。

「不會,太危險了,至少在你還沒融入他們的文化之前,我們無法獲悉什麼是安全的祕密溝通方式。」山羊謹慎地說:「用網路吧。你會用網路嗎?」

「一點點,寄電子信件還行。」聖耀覺得蠻好笑的,居然要他寫電子信件密告。

「那就上這個網站吧。」山羊要聖耀一同觀看電腦螢幕,螢幕上是個網路虛擬書店。

「博客來。」聖耀念道,表面上這是個知名的購書網站,但顯然大有玄機。

山羊說:「這個網站行之有年,所以不會被懷疑,昨夜我們的工程師才駭進網站,設下一個暗門。從今天起,你在博客來的會員專屬帳號是Cellus,密碼是hellowmydarling,按下確定後,你就是一個非常普通的一般會員,權限也跟一般會員沒有兩樣,可以買書,可以寫書評等等。」

山羊彷彿對這個設計很滿意,又說:「但是,一旦你輸入密碼後,再按下螢幕左下角不顯眼的蘋果符號,你就會擁有跟我溝通的權限,隨便進入一本書的書評區,寫下你臥底的心得與資料再寄出,只有我才會收到。要是有緊急的狀況,譬如說有人接近你跟電腦的話,你只要再按一次左下角的蘋果符號,你的權限立刻就會變成一般會員,你所寫的資料也會立刻消失。」

聖耀點點頭,這樣的設計的確安全。

「反過來,若我要給你意見,或是交代你調查事情,我也會寄信給你的臥底權限帳號,你用一般會員權限是看不到的。」山羊補充。

「我知道了。」聖耀點點頭,試著操作一下電腦。

「你邊操作,邊聽著。」山羊站了起來,為兩人倒了杯即溶咖啡,說:「你的身分是人類重要的資產,你一定要保護自己的安全。」

聖耀隨口應了聲:「嗯,我會。」

山羊將咖啡遞給聖耀,語重心長:「要是遇到特殊的狀況,就算是我,你也可以殺了我,不能遲疑。這是為了保護你自己,也是保護人類最重要的情報庫。」

聖耀點點頭不作聲,山羊踱步走來走去,說:「還有,知道你是臥底身分的,只有我、署長、馬龍,還有幾個醫療研究員知道一丁點,所以不知情的獵人跟密警可能會對你不利,你自己要留神。切記不要跟任何人透露你的臥底身分,因為吸血鬼在警方這邊也可能有臥底,消息很快就會傳開了。」

「真危險。」聖耀開始連上別的網站。

「要是你發現警方裡面有吸血鬼的反臥底,記得寫信跟我說。記住一句話,輕易相信別人,會死得很難看。我說的。」山羊說。

聖耀唯唯諾諾。聽了這麼久的講演,他實在累了,吸血鬼也是會疲倦的,倒是身為人類的山羊精力過人。

「先這樣吧,你休息一下,我想想怎麼讓上官把你救走。」山羊說,示意聖耀在沙發上睡覺,自己埋頭苦思。

聖耀躺在沙發上,閉上眼睛。其實他無法成眠。

雖然生父被吸血鬼謀殺,結下了不共戴天之仇,但聖耀隱隱感受到此行的艱險。

臥底不是朝九晚五的工作,是個隨時隨地都要演戲的長期任務,聖耀記起偶像周星馳曾經拍過一部電影,叫「喜劇之王」,電影的末段描述了臥底的緊張氣氛。電影裡的臥底吳孟達認為:臥底是最出色的演員,因為他不能犯錯,犯錯的代價就是死,臥底才應該得奧斯卡影帝。

聖耀為自己肩負重任感到很有意義,他喜歡這種被期待的感覺。

但是,一個未成年的孩子已經可以嗅到危險的氣味。吸血鬼的第六感總是特別發達。

「媽,妳覺得呢?妳一定覺得太危險了吧?」聖耀在心裡看著媽媽慈愛的臉孔:「妳兒子變成吸血鬼了,真是家門不幸。」

媽媽慈祥不語,聖耀說:「媽,我的壞運氣終究還是要用在壞人身上,支持我好嗎?跟他們稱兄道弟之後,我看不出幾個月,他們一定會死得很難看。」

聖耀想著想著,迷迷糊糊便睡著了。

 

 

 

「喂!醒醒,你安全了。」

 

 

 

聖耀迷迷糊糊地打了個哈欠,揉揉眼睛。

「看看這裡是哪裡?」

不看還好,看了後,聖耀嚇得從沙發上摔了下來。

這是一間漆黑的房間,但完全不像山羊那間資料室。

牆上沒有滿櫃的檔案夾、桌上也沒有成堆的照片與電腦,實際上,這裡根本沒有桌子,牆上則貼了許多明星的海報,湯姆克魯斯、劉德華、密雪兒菲佛、濱崎步、SMAP等;吊衣架三三兩兩立著,衣架上吊著多件黑色皮衣,幾張黑沙發靠著牆壁,上面坐著幾個人。

那些人好奇地看著聖耀,全身赤裸。

赤裸,所以聖耀看清楚他們身上掛著許多傷口。

「我——」聖耀的舌頭抽筋,他嗅到濃濃的血腥味,這令他腎上腺素波濤洶湧。聖耀發覺身上的銀光囚具已經消失,但巨大的壓力使他窒息。

這裡不是祕警署。

決不可能。

一隻修長的手向聖耀伸了過來,聖耀嚇得雙手一撐,往後亂爬。

那隻手的主人,有張熟悉的蒼白臉孔。

上官,價值一億元的名字。

「你——」聖耀的牙齒猛顫,他實在不該躺在這種地方,至少,他不能接受自己莫名其妙出現在這裡!剛剛明明還在秘警署的資料室睡覺啊!

上官赤裸上身,蹲在自己面前,伸出他蒼白的大手,在聖耀面前輕晃。

上官友善地看著這個半生不熟的吸血鬼男孩,他知道這個小服務生被他們嚇壞了。

「謝謝你。」上官微笑,他的瀏海不再凌亂地垂在臉上,而是溼溼地往後梳,露出額上青色的疤痕。

「不謝——謝—-謝什麼?」聖耀張口結舌,他不曉得自己為什麼一覺醒來,居然跑到這個吸血鬼魔頭旁。

「謝謝你救了佳芸,我很感激。」上官笑著,他的臉色蒼白得厲害。

聖耀駭然看著上官,說:「你的左手——」

上官的左手不見了,從左肩以下空空蕩蕩的,左肩血肉模糊,還微微冒著白煙,但上官似乎不以為意,搖搖頭。

「你的命,是上官用左手換來的。」一個冰冷的聲音。

坐在沙發上,胸膛破了兩個大洞的高大猛漢,猛漢的表情不置可否。

「還有十一個弟兄。」幽幽的聲音。

坐在衣架上,瘦小的男孩披著黑色的超長大衣;大衣其實不大,只是男孩的身子過於瘦削嬌小。

聖耀大概知道發生什麼事了。真是個措手不及的恐怖事實。

在他睡著的時候,上官居然率領一群吸血鬼部隊衝進防衛嚴密的秘警署,拼死將他救了出來!而他竟然無知無覺的被抱走!

聖耀環視了四周,雖然只有微弱的燭光,但他還是看得頗清晰;除了上官,有七個吸血鬼受傷坐在沙發上,有的胸口灼傷一片、有的腹部灼傷,其中有個光頭吸血鬼半邊臉不見了,傷勢最為嚴重。

唯一沒有明顯受傷跡象的,就只有坐在衣架上的瘦小男孩,還有站在角落不發一語的紅衣女人。

「我—我——」聖耀不曉得該說什麼,他心中的徬徨與恐懼不是一般人可以想像的。

「我知道你現在很害怕。」上官慢慢站了起來,順手將聖耀扶回沙發上,聖耀趕緊作好,腦中一片混亂。

「嗯。」聖耀應到。

雖然自己也是吸血鬼,但吸血鬼不一定喜歡跟吸血鬼在一起。

「變成吸血鬼不是你願意的,但這已是無法回頭的路。」上官說,他的神色有些哀傷。

「這裡沒有人願意成為吸血鬼。看開點吧。」腹部灼傷的肥胖男子慢聲說道。

聖耀只有點頭的份,他的腦子真的很亂,他沒心思自怨自艾自己的悲慘命運。

「我的腦子好亂。」聖耀說,他的眼睛避開所有人的目光,他沒這個膽。

不成熟的臥底,總是畏懼別人的眼神。他們總以為自己會被別人一眼看穿。

「還想睡嗎?」站在角落的紅衣女郎不滿地說,隨即被上官瞪了一眼。

「不—不會——」聖耀囁嚅。

「不必介意,大家都是一樣的。」上官說,冷眼掃視全場,不敢再有人對聖耀出言不遜。

後來聖耀才知道,吸血鬼在睡著時的知覺是非常遲鈍的,除非體力完全恢復,否則不會清醒,所以獵人往往趁白天吸血鬼昏頭大睡時,搜尋吸血鬼的藏身之處,希望能逮到倒楣的吸血笨蛋。

「不過,你為什麼會在資料室裡啊?」原本在檢視胸前傷口的紅髮男子,突然抬起頭來盯著聖耀。他的眼神不甚友善。

 

是啊!

為什麼聖耀不是待在囚牢,也不是待在研究室,而是待在資料室睡覺?

聖耀的心臟踩了緊急煞車。

他們看見山羊跟我在一起了嗎?

他們一定知道山羊——說不定,他們還知道山羊的計畫——

他們擄走我的時候,說不定警署裡有人透露我的身分?

 

聖耀的背脊發涼,冷汗自眉滑入眼珠,刺得他連眸子都發抖。

就一個問題,聖耀暴露在十幾隻充滿質疑的眼神裡,鼻子裡全是厚重的血腥味,那可是為了救他出警署所流的血。

在下一秒,聖耀很可能會被撕成十塊,只因為這個小夥子嫩得不像話。

「嗯?」上官看著聖耀,他的左肩冒著白煙,滲出黑血。

「因為我是臥底。」聖耀嘆口氣。

 

走在鋼索上的回答。

聖耀感覺到四周的溫度瞬間下降,他的脖子被無形的薄刃抵住。

 

「嗯,果然很符合山羊的作風。」紅髮男子咧開嘴笑著。

上官斜著頭,好奇地看著聖耀,說:「原來是新的臥底啊,這下子麻煩了。」

聖耀吸了口大氣。這可能是他最後一口氣。

「麻煩什麼?」聖耀問,他慢慢想起吸血鬼殺害他父親的深仇,他的膽子莫名其妙地膨脹。

「你是我的恩人,也是我親自選中的部下,但你卻是個臥底。」上官的語氣頗為戲謔,他的眼神卻沒有殺意。

「老大,我們犧牲那麼多夥伴救回來的小傢伙竟是個臥底,真是糗了。」坐在衣架上的瘦小男孩搔著頭髮笑著。

聖耀卻笑不出來,他的腳指抽筋。

「上官哥?」紅衣女子冷冷說道,上官示意她別再說下去,紅衣女子咬著牙,忿忿瞪著聖耀。

上官倨視著聖耀,說:「你知道上次來這邊當臥底的下場嗎?」

聖耀咬著牙,說:「山羊跟我說過。」

上官知道這個男孩明明逃不出這裡,但態度卻那麼倔強,他感到好奇。

「既然知道,為什麼還敢當臥底?」上官看著聖耀快要哭出來的臉。

為什麼?

聖耀握緊拳頭,他的腦中飛快尋找能夠讓他活下去的答案。

因為山羊拿著槍底著我的頭,要我當臥底?其實我自己根本沒膽子當——–這個答案如何?!

不,哪有人用性命相脅,逼人當臥底的?壓迫下的任何承諾都是不具約束力的空話!這點山羊知道,上官也一定清楚。

聖耀只思考了半秒,便將這個爛答案縮回喉嚨底。

紅髮男子一直看著聖耀,他的眼神甚至比上官來得有威脅性。

那麼——山羊在我身上注射一種新的毒液,逼我當臥底換解藥,這個答案如何?挺合理的!就是這個!

聖耀正要開口時,紅髮男子卻先他一步。

「山羊一定跟你說,你是全人類的希望,是最重要的情報庫,所以你一定要好好保住你自己的小命,嗯?」紅髮男子低頭舔著胸口的創口,眼睛看著聖耀。

聖耀不置可否,他覺得這個紅髮男子的眼神充滿不屑。

聖耀隱隱約約,覺得這個紅髮男子一定認識山羊——說不定他就是之前背叛秘警的臥底!

既然他這麼熟悉山羊,那麼他很可能清楚山羊不像是會使出這種慢性威脅手段的人——不行,不能胡謅答案冒險。

「山羊一定跟你說,有必要的話,連他都可以毫不猶豫地殺掉,是不是?只因為你肩負拯救全人類的任務?」紅髮男子酸酸地說。

「沒錯。」聖耀擦去鼻子上的汗珠,索性大方回答。

「你在這麼多吸血鬼面前,居然敢承認自己是警察的臥底,我想聽聽你的理由。」上官的眼神變得冰冷。

聖耀看著上官,心想:他在給我機會?

「我也想。」衣架上的瘦小男孩舉手。

「我也想。」胸口破了兩個大洞的巨漢。

「我也是。」紅髮男子用舌頭玩弄著傷口。

「不論什麼理由,臥底就是該死。」紅衣女子的犬齒慢慢變長。

「我們失去這麼多夥伴,還害上官斷了條手,領死吧。」臉色青黑的猛男目露凶光。

「死!」失去半張臉的光頭咆哮。

上官斜眼看了眾人一眼,語氣冰冷:「當我死人嗎?」

眾人頓時安靜,有人甚至不敢抬起頭來,光頭的表情尤其窘迫。

「說。」上官說,坐了下來,盤腿而坐。

聖耀鼓起勇氣,小聲說道:「我要替我爸爸報仇。」

上官一愣,反射問道:「你爸?」

聖耀的眼睛流下淚珠,說:「幹我怕的要死,可是我還是要說,你們吸血鬼殺了我爸爸,我爸他是好人為什麼要這樣傷害他?你們毀了我的家!吸血鬼了不起啊!!」

上官的表情很複雜,但心裡暗暗鬆了一口氣。這個理由好辦。

「但你自己也是吸血鬼啊,至少從今以後都是。」坐在衣架上的瘦小男孩說道。

「人都可以找人報仇了,吸血鬼為什麼不可以找吸血鬼報仇?」聖耀火氣壓抑住他的害怕,大不了立刻結束這爛到不行的人生!

「山羊給你看了你爸爸屍體的照片吧?」紅髮男子問,他的眼神不再那麼咄咄逼人。

「對!我一定要找出殺我爸爸的兇手!」聖耀大聲說道,腳卻在發抖。

「你在這裡承認你是臥底,你覺得你還有機會報仇?」上官嚴肅地看著聖耀。

聖耀頓時像瀉了氣的皮球,剛剛硬撐起來的勇氣立刻無影無蹤。

「求你不要殺我。」聖耀的聲音在發抖,他不由自主舉起自己的右拳,開始敲著自己的前額。

「喔?」上官歪著頭,彷彿被這個要求迷惑住了。

聖耀覺得自己的脖子馬上就要被折斷了,開始祈禱秘警署的叔叔伯伯對麥克能夠好一點。

「好像還欠一句話?」上官看著聖耀,表情很輕鬆。

「嗯?」聖耀呆住,不曉得自己還漏說了哪句話。

每個吸血鬼都凝視著聖耀,聖耀突然若有所悟,說道:「求求你別殺我,我不當臥底了。」

上官哈哈一笑,眾人隨即擊掌大笑,聖耀的汗珠滑落鼻心。

「歡迎你加入我們。」上官微笑,伸出手。

聖耀握住上官的手,上官的手出奇的溫暖。

「請多指教。」聖耀說道,不知道自己的臉上究竟是什麼表情。

這兩個人,不,這1.5個吸血鬼,即將寫下吸血鬼歷史上,最扣人心弦的篇章。

似乎所有的人都對上官的決定感到滿意,儘管這次的突擊犧牲了不少好兄弟,他們仍不願將這個臥底少年撕成肉片。因為少年有個好理由。

他們是吸血鬼,不是殺人魔。

但,有個人例外。

紅衣女子的眼神表露著不滿,她無法容忍令上官斷臂的傢伙存在,不過既然上官已經表態,她也不能多說什麼。走著瞧吧,她心想。

「以後你就是我們的夥伴,或者,你不想加入黑奇幫也行,你可以當個自由的吸血鬼。」上官說。

「山羊提過黑奇幫吧?」紅髮男子說,他的態度變得很和善,判若兩人。

「提過,我加入。」聖耀說。

「明智的選擇。加入黑奇幫,好。」巨漢說,咧開嘴笑。

上官點點頭,說:「過幾天再帶你參見壺老大,正式拜入黑奇幫,現在先為你簡單介紹這些救你出秘警署的夥伴。」

「阿海,海洋的海。我最最機靈了。」坐在衣架上的瘦小男孩迫不及待地自我介紹。

小男孩真的很瘦,穿什麼衣服都會鬆鬆垮垮的,但他卻穿著異常大件的黑大衣,宛若一隻營養不良的蝙蝠。

「怪力王,我的力氣是黑奇幫最大的!」巨漢大聲說道,他身上筋肉糾結,,似乎沒有一個地方不成壯碩的肌肉,連深黑色的乳頭看起來都像鐵做的。

「力氣大了不起啊,還不是挨了兩槍哇哇叫。我叫螳螂,變成吸血鬼以前是螳螂拳高手,當然現在也是啦,而且還更厲害哩!所以我乾脆叫自己螳螂,很好記吧?至於我的本名也叫唐郎,不過不是昆蟲的螳螂,而是唐朝的唐,郎中的郎,其實我就是因為自己的名字才跑去練螳螂拳的,所以練起來自然水到渠成,練——」一個綁著馬尾頭髮的中年男子滔滔不絕。

「囉唆。」肥胖的男子打斷螳螂的連篇廢話,說:「我叫甜椒頭,火藥跟武器組裝是我的專長。」肥胖的男子沒什麼特色,唯一的特殊之處就是他的名字。

「如果你想學螳螂拳,可以找我,至於其他的拳法,唉,不是我批評——」螳螂似乎說上了癮。

「麥克,半年前才加入黑奇。後天努力型的神槍手。」失去半張臉的光頭笑笑,他拿著炙燙的小刀貼著臉上的巨大傷口,焦煙噴起,創口不斷流出的血液頓時燙結。

看樣子,麥克是個相當勇悍的人,或是一個相當會表現勇悍的人。

聖耀心想:「跟我養的狗同個名字。」眼睛不敢直視麥克恐怖的傷口。

「Simoncat,賽門貓,我的動作比貓還輕,下手卻比老虎還重。」紅髮男子說道:「我從前是山羊的手下,已故的臥底前輩,哈。」

賽門貓露出親切的笑容,是種自認與聖耀心照不宣、默契的笑容。

聖耀點點頭,說:「果然是你。」

「我下手比老虎輕,卻比豹子快。敝姓張,賤名熙熙,爛人都直接叫我張熙熙,好人都叫我熙熙。我擅長各種兵器。」張熙熙是個臉白肉淨的女子,雖然長相樸素了點,但一點也不髒,她赤著身子,露出大腿與胸口上的燙傷。

「熱蟲,幹你娘的我什麼也不會,大家做什麼我做什麼,幹。」一個雙耳戴著十多個耳環、臉色青黑的大男孩胡亂咒罵著。

熱蟲也是全身赤裸坐在黑沙發上,不過他看起來非常格外喪氣,甚至比嚴重毀容的麥克還要沮喪百倍,因為他一向自豪的陽具挨了一槍,下體並非血肉模糊,而是一乾二淨了。

「節哀。」聖耀同情地看著熱蟲,心道。

只剩下紅衣女子沒有自我介紹,聖耀從她的倨傲表情中,強烈感覺到女子對他的不滿,聖耀被瞧得很不自在。

紅衣女子是個治豔的美人胚子,一頭亮麗長髮,皮膚白中淡淡透紅,唯獨一雙眼睛湛著莫名的冷漠。

「玉米?」上官轉頭看著紅衣女子,對著她莫可奈何地笑笑,女子只好輕嘆一口氣,說︰「我叫玉米,我脾氣不好,不要惹我。」

「喔,我知道了。」聖耀說道,他這幾年來都處於人際孤絕的狀態,與人甚少溝通,現在突然被玉米憎惡,實在是非常陌生的感覺。

「哈,其實玉米脾氣最好了,只是玉米——哇不要瞪我!」螳螂欲言又止,大家的表情變得很詭異,玉米兇狠地看著多話的螳螂。

上官拍拍聖耀的肩膀,說︰「正式入幫時,再換你自我介紹。」

聖耀呆呆地點頭,上官瞥了自己的斷臂處一眼,說︰「今晚的行動大家辛苦了,這幾天道上恐怕不得安寧,沒事的就藏好,有事的小心,有危險照例找我,我會跟阿海、聖耀在一起,我還行。三天後飯館見。」

「老大,不如大夥聚在一起!」怪力王小聲說道,眼睛看著地上。

「不需要。」上官快速回絕,玉米到嘴邊的話只好苦吞下去。

眾人相顧默然良久,上官看著窗縫中的天色,說︰「把握時間。」

眾人只好忍住傷痛站起來,從衣架上拿回自己的衣服穿上,那些衣服沉甸甸的,裡面似乎還裝著武器吧。

甜椒頭從牆壁後扳開一個小密門,裡面裝滿數個小型的黑色皮箱,甜椒頭一個個拿出交給眾人傳遞分配,聖耀知道箱子裡面多半是冷凍血漿,但自己卻聞不到血的氣味,這些箱子應該是特殊的質料做的。

賽門貓從門內窺視外面確認安全後,打開門讓眾人魚貫走出,聖耀跟在上官後面,看著眾人個個拎著皮箱,或快速隱沒在夜色中、或招呼計程車離去、或漫步在小巷裡。

「大家在一起養傷不是比較好嗎?」聖耀問,落單又負傷的吸血鬼被逮到的話應該會完蛋大吉,為何不聚在一起好有個照應?

「你知道我的頭值多少錢嗎?」上官笑笑,把頭髮撥到額前蓋住青疤,將門鎖上。鎖很平常,一般的喇叭鎖。

「一億不是?」聖耀疑道。

「明天大概又會升值,翻上新的歷史紀錄吧。」上官苦笑︰「你跟阿海現在跟著我,倒是最危險的。」

原來眾人是被上官支開的,天曉得黎明破曉後,會有多少不要命的人馬在追緝上官?

聖耀嚇得臉都綠了,卻見阿海搖搖頭,笑說︰「老大這次想住哪個窩?」

「魚窩。」上官說。

 

魚窩在市中心,一棟平凡老舊的公寓地下室二樓,地下室原本有些潮濕、有些陰暗,但終日開啟的冷氣除濕效果不錯,通道的燈光在幾天前也換新了,聖耀一進魚窩,便覺得十分意外,跟他想像的吸血鬼窩截然不同,至少,跟十分鐘以前的陰暗房間差異甚大。

地下室二樓雖然很窄小,但暗門後是個相當寬敞的乾淨房間,白色磁磚地板明亮,兩個四尺大魚缸靠在牆上,兩張柔軟的大床,地上有幾個相當沈重的啞鈴,另一邊的牆上則掛了個在夜市買的圓形飛鏢靶,桌上擺著電腦,書櫃上擺著電視機與音響,大約有十五坪的寬敞空間。

上官打開另一道門,裡面是間窄小的浴室,上官很快地沖了冷水澡,渾身濕透坐在地板上,阿海將一大袋冰血漿遞給上官,上官咬破袋子,慢慢喝著。

阿海迅速將上官的斷臂傷口包紮好,上官並非鋼鐵男子,聖耀從他的眼神中看出上官對斷臂的遺憾。

「對不起,害你的手——」聖耀不知怎地,竟對他的臥底對象感到歉咎。

「是挺可惜,不過能夠活著出來也真是奇蹟。」上官看著斷臂處,手上的血漿袋已經癟了。

「幸好你不是在秘警署最底層,那裡的厚重銀門相當難搞,時間一拖,說不定大夥都會死在警署,人類只要聚上一群,那可是厲害的不得了。」阿海收拾著紗布、剪刀,自己換了件白襯衫。

「原來如此。」聖耀說,試圖想像混戰的場面。

「你不必介意,我不當你是手下,我當你是朋友,好朋友。」上官說,躺在床上。

「因為我救了佳芸?」聖耀問:「其實就算佳芸中槍了,你也可以咬她啊?」

「山羊沒跟你說過你很幸運嗎?子彈是純銀做的,就算及時成為吸血鬼,佳芸也會因為銀子彈而死的。」上官嘆口氣,卻又笑道:「況且,吸血鬼的人生不適合佳芸,其實,也不適合任何人。」

聖耀想繼續追問,阿海卻說:「讓老大先睡吧,現在快天亮了,老大很累了,要多休息。」

上官沒有反駁,說:「明晚再跟你聊吧,天快亮了,先睡了。」

上官抓了條粉紅色的大毛巾蓋著,躺在床上睡了,阿海知道聖耀剛睡醒不久,還挺有精神,於是跟聖耀坐在魚缸前看魚,說:「在老大醒過來前,我們都不能睡,學著點啊。」

聖耀以為是單純的階級關係,但阿海很快補充道:「我們睡著後特別脆弱,體力還沒恢復前很難自己醒過來,老大今天這麼累了,警覺性一丁點也沒。我們要守在老大旁邊,等老大醒了我們才能睡。」

聖耀點點頭,卻又問:「要是有危險的話怎辦?背著老大逃啊?」

阿海搔著頭,嘻嘻笑說:「用銀叉子捅老大的身體,他很快就會跳起來的。」

聖耀覺得好笑,但阿海的上衣口袋真的放了支銀色的小叉子。

或許是因為房間明亮的關係吧,聖耀覺得這裡並不可怕,他又想:也或許是因為自己已經是個吸血鬼了,所以對身在咫尺的兩個吸血鬼有種同儕感。儘管生嫩,但畢竟還是同儕感。

這種同儕感,聖耀刻意遺漏很久了。

不如,就讓致命的感情聯繫再度啟動,覆滅吸血一族吧!

「你養的魚啊?」聖耀看著魚缸。

一個魚缸住的是大魚,展現出強壯之美,兩隻深黑色的成吉思汗淡水鯊幽雅地在散步,兩隻帶著毒刺尾巴的魟魚翩翩貼著碎石地滑行,巨大的長頸龜伸長脖子與聖耀對看。

另一個魚缸漂亮的多,是生命繽紛的美,數十隻小燈魚悠游於綠意盎然的水草山洞中,幾隻蜜蜂蝦在水草上呆晃,顢頇的八字娃娃不成對地啄食青苔上的蘋果螺,幾隻雄貓鼠不停啃著玻璃。

「算是大家合養的,你喜歡哪一缸?」阿海問,他開了盒夾心餅乾,聖耀拿了一片吃,阿海將餅乾碎屑扔進小魚的魚缸裡,看著燈魚衝上爭食。

「不知道,小魚的缸子吧。」聖耀說。

「養過魚嗎?」阿海說。

「沒養過,不過我養了條狗,也叫麥克。」聖耀說:「為什麼不弄個更大的魚缸,把兩邊的魚養在一起?」

阿海吃吃地笑,怪聲道:「果然是沒養過魚的白癡,大魚會把小魚通通吃光啊。」

聖耀「喔」了聲,自己也感到可笑。

「兩隻淡水鯊魚是怪力王養的,長頸龜是熱蟲養的,魟魚,就是那一隻,是昨晚任務死掉的老B養的。」阿海介紹,餅乾一片一片吃。

「小魚呢?」聖耀問,也吃著餅乾。他想念老狗麥克。

「八字娃娃,胖胖的那些,是玉米跟張熙熙合養的,雄貓鼠是昨晚死掉的霹靂手養的,蜜蜂蝦是我養的,燈魚是老大養的。」阿海指著燈魚,說:「老大的燈魚不容易生小魚,因為缸子太小了,差不多要七尺缸以上的大小,燈魚才會正常繁殖。」

「怎麼會想養魚?」聖耀問。

「人會做的事,吸血鬼都會做啊。我們這一群以前都是人類,跟著老大的,沒有人一生下來就是吸血鬼。」阿海看著燈魚吃著餅乾碎屑,說:「小魚好養多了,幾天不餵東西也不會葛屁,水草缸裡面有種奇妙的生態平衡,微生物、青苔、蟲卵,餓不死小魚的。」

「大魚咧?都吃小魚啊?」聖耀問。

「我們都買朱文錦,也就是夜市給人撈著玩的便宜小魚,給大魚吃,朱文錦稱斤論兩賣,一兩大概是15到20元。」阿海說:「不過有時後會懶啊,就丟幾片雞肉下去。」

「我還沒看過餵魚,下次要餵要叫我。」聖耀說,他真的想看。

「嘿,以前我也喜歡看,但看久了會膩,倒是釣魚釣不膩,你看。」阿海拿出小小的自製魚竿,那根本是扯鈴的棍棒,上頭綁著棉線,棉線繫住一只塑膠勾。

「很怪耶。」聖耀發笑,看著阿海那支白癡小魚竿。

「以後釣給你看,現在沒有活餌不好玩。」阿海說:「不過我只釣到過成吉思汗一次。」

「那已經很厲害了。」聖耀不停發笑,大概是自己太久沒接觸朋友這種特殊的生物吧,阿海偏偏又是個好笑的人,或說,好笑的吸血鬼。

但,聖耀瞥見阿海口袋中的銀叉時,對自己的笑聲微感訝異。

在剛剛的幾分鐘裡,聖耀意識中的吸血鬼符號悄悄藏了起來,他誤以為自己臥底於一個犯罪組織,也就是黑幫中,卻突然忘記這個黑幫的成員都是吸血鬼。聖耀意識到同樣存在於人類社會中的黑幫,卻沒意識到最詭異血腥的嗜血族群。

直到聖耀看見阿海口袋中的銀叉,他才從意識中挖出身旁的男孩是不可思議的吸血鬼。

聖耀在心裡打個哆嗦,雖然他自己也是吸血鬼。

「有件事很奇怪,你們好像也叫自己吸血鬼?這樣是不是不太好?」聖耀問,想找個話題聊聊,因為要看魚缸看到上官醒來是件不容易的事。

「這樣叫沒什麼不好,我以前還是人類的時候,就叫吸血鬼作吸血鬼,所以我自己變成吸血鬼以後,繼續這樣叫並不會奇怪。只是個稱呼,沒有吸血鬼會歧視自己的稱號。」阿海回答,他以前也回答過同樣的問題。

「為什麼不叫吸血族?那個「鬼」字實在不怎麼好聽。」聖耀說。

「我們又不是人,只是曾經為人罷了,「族」聽起來是人類族群的分類,「鬼」聽起來就大大不同於人了。」阿海靠著床說:「或許,你現在還會覺得自己是人類,別擔心,一開始都是這樣的,當人要學做人,當鬼要學做鬼,等你慢慢學會怎麼做鬼後,你就會知道自己是屬於哪一邊的。」

「是嗎?」聖耀不以為然,他剛剛遺忘自己身處吸血鬼中,就是最好的證明。

既然吸血鬼曾經是人類,就該保有人類的一切,他們不是相互孤立的兩個世界。

吸血鬼擁有人類的過去。

「本來只有一缸魚的。」阿海說,他知道聖耀在想什麼。

「嗯?」聖耀。

「本來,兩隻成吉思汗還是仔魚的時候,也是跟一群小魚住在水草缸裡,一起吃餅乾碎片。」阿海說:「後來,成吉思汗慢慢長大,有幾天我們忙,沒有住這裡,等到事情結束後回來,才發現水草缸裡只剩下兩隻成吉思汗,其他的小魚全都不見了。」

「太餓了吧。」聖耀說。

「一開始是這樣的。」阿海笑笑:「後來我們又放了新的小魚進去,丟下很多餅乾碎屑,但成吉思汗卻視而不見,只顧著把小魚吃光,後來我們又丟了一次小魚進去,也是立刻進了成吉思汗的肚子。」

「吃上癮了?小魚比餅乾好吃吧?」聖耀說,他想起麥克討厭狗餅乾這回事。

「對,成吉思汗沒吃過小魚之前,他以為小魚跟他是一樣的,直到有一天,他才發現小魚只是他的食物,從此以後,他們就真的不一樣了。」阿海歪著頭說,這個故事以前他也曾跟賽門貓說過。

「都怪那一次你們忘記餵魚,不然他們到現在都還住在一起。」聖耀說。

「不,這只是遲早的事,一開始就註定好了。」阿海頗有意味地說。

「反正時光不能重來,所以乾脆養兩個缸子?」聖耀說:「其實可以養第三個缸子的,我們來實驗看看。」

「這兩群魚之間,有沒有第三個缸子,老大也很想知道。」阿海笑。

「一定有的。」聖耀說。

「我們也希望。」阿海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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